“他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,就是拐着十七八个弯也弯不到昌邑王身上去。”又有人不服道,“既然非亲非故,那他为什么住进了王府?听说开考那日,还是王府的马车载他,有王妃亲自相送。”那人轻蔑地看了云息一眼,“王爷或许的确与他无干,可王妃出身乡野,未必不是这杜近春的亲朋好友。”云息闻言面色一变,似乎有些沉重,心中却暗笑,终于等到这句了,这人咄咄逼人,又拿她的身世作筏,可不得逮住大做文章。
公平,正义,开清明盛世,是千万个读书人的至高理想。科考为官,各人的目的有很多,或者是为着丰厚的俸禄体面的官职,或者为权力的奴隶,汲汲营营,那座高山就在那里,山的背后或许有许多不同的风景,可通往它的路径大抵是相似的。
每个人都学圣人之道,学四书学五经,学治国安邦之策,学保民佐王。每位老师告诉他们,他们的目的是维护正道,正道一是忠君,二是爱民。他们还没有做官,还没有拿到爱民的权力之前就自以为是地居于爱民的位置去爱他们,去拥护他们的君王,他们的这个王朝。
可是他们忘了自己也是民。读书只是为了摆脱民这个身份从而站在山顶挥洒雨露,他们忘了自己也只不过是山脚下等待山顶的人挥洒雨露,给以眷顾的庶民。
他们孜孜以求,奉为圭臬的东西,不过是权贵的游戏,是施舍的残羹剩饭。他们当然可以将这点东西偷偷分给自己的家犬,扔出剩下的东西让他们瓜分,挑选出最能吠叫的那条狗。他们当然也可以一个不高兴将碗筷打翻,将这些残羹冷炙踩在脚底。
选拔人才?不过是拣选走狗罢了。
坦白来说,也有许多人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争夺这走狗吃剩下的半碗饭,甚至希望自己就是那条狗。在这个世界上,在这个寸土寸金的京城,连阳光和花香都是按照金钱和权力分配的京城,绝对的公平就如同海市蜃楼,水月镜花。
玩弄又如何,他们,手无寸铁,甘愿被玩弄,混杂在这场游戏中。可是他们不该玩砸了这场游戏。代价,承受的代价,不是每个人都一样的。那位主考可能会死,那位昌邑王却不会,剥夺爵位,流放鞭笞......等到事件平息,新帝即位,或许又卷土重来。
而他们呢?日复一日的温习,日复一日的练笔,夏天的夜晚冬日的清晨,干涸发臭的墨块、粗糙发红的手茧,滚烫闪烁的油灯。那半张残卷,还没能写尽他的抱负、写尽他的理想、写尽他的欲望和痛苦,就被轻飘飘地扔在地上,锁进贡院和刑部的暗室。下一场恩科,又是无尽的等待,学子的才能不是烧不尽的野草,吹了又生。时间流逝,岁月即便不在面庞留下痕迹,也会在笔尖,在他们的头脑中钉下记号。新不如旧,后来居上,是他们的恐惧。
怨恨谁呢?自然是那位昌邑王,那位玩弄权力,玩弄这些书生,却又将这游戏弄得一败涂地的皇子。他们恨不得生啖其肉,手刃其首。
昌邑王妃的车驾往廷尉府去的路上遭遇了袭击。书生们一拥而上,将马车几乎砸破,马匹受惊顿在廷尉府前嘶鸣。
车窗忽而破了个口,木屑落在了云息的裙摆上,阿月连忙拉过她往另一边靠,转眼耳边又响起了石头砸窗的响声。
云息忍无可忍,欲要起身,阿月一把拉住她,“王妃不能出去,这群书生现在疯了一样,根本不讲道理,廷尉府就在前面,他们马上就去叫人。”
“这么多人堵在这,寸步难行,谁能走得动去叫人?”
车帘拉开,传闻中的昌邑王妃走了下来。
“唉唉唉,出来了!她出来了!”
后排的人闻声往前挤了挤,人群间更加骚动,车夫本自顾不暇,见云息居然出来,忙用手替她遮挡,“王妃稍坐一会,他们马上就散了。”
云息提着裙摆,笑着从他的掩护下走了出来,刚站定,一块石头砸向了她,额头有些红肿,发髻垂落下来,玉簪落在地上四分五裂。
方才一直遮掩垂首的女子抬起了头,她没有心情上妆,细雨纷纷扬扬地洒下,白皙清透的脸上更显清丽,也多了几分楚楚动人。
她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,穿着锦绣华服,严妆繁饰。一身简单的青兰外裳,鹅黄草木纹襦裙,身姿单薄,却眼神坚定地望着近处手上拿着东西的那人。
她忽而靠近了一些,那人也盯着她,毫不畏惧。
马夫拔出了剑紧跟在她身后,冷冷扫视众人。所过之处,原来的小圈变成了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圈,她每前进一步,众人便微微后退一步,直到三步之后,他们意识到她想要离开这里去廷尉府,他们又包围了她,再也不后退半分。
“是要做什么?杀不了昌邑王,便要杀了我?”
李承邺现在关在牢狱中,他们就算想发泄怒火也没处发,正主不在,那就只有她这个炮灰了。
“昌邑王弄权舞弊,败坏朝纲,害得我们十几年的努力付之一炬,贪婪无耻,猪狗不如!”
众人皆跟着应和,口号越喊越响,场面再度沸腾起来。
要说李承邺弄权舞弊,她也不是不相信,可是这次的对象是杜近春,这就不可能了。不是她笃信杜近春的人品,而是杜近春的身份实在普通,为了他铤而走险做出这种麻烦事,不值当。
自从李承邺对阳石下手之后,皇后那边就一直没什么动静,现在看来,正是设了套子在这等着他们呢。
“廷尉府的审查结果还没出来,诸位怎么就断定是昌邑王操纵主使?”
“他都被关进了廷尉府,陛下亲自下的命令,难道还会有错?”
“这位郎君,照你这么说,我现在就让人把你抓紧去,那你是不是也一定有罪?不然怎么我不抓旁人偏偏抓你?”
“你……你们夫妇狼狈为奸,是天下读书人之公敌,自然要将不平之声铲除干净。”
“你说的不错,因有宿怨,所以要陷害抓捕,怎知王爷就不是被人陷害,蒙受冤屈呢?”
有人冷哼一声,“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政怨我们没兴趣也没地方知道,我们只要我们的公道,我们的正义!”
“对,要喊冤,你找陛下喊去!”
云息道,“我不是要向各位喊冤,各位寒窗十数年,是国家的希望,朝廷的筋骨,因为一人的错处连累各位,实在不公。
也正是因此,才更不能草草了事,认了这个罪名。”
“今日来的郎君们是从全国各地来的,其中定然也有京郊的考生,有杜近春的同窗。你们是知道他的身世的,祖上几代都是耕种的农民,京郊此次雪灾冻害,民不聊生,他的父母为了供他科考上山采药,死在了雪崩之中。
说得不留情面一些,这样的家世,这样一个普通的学生,王爷怎么可能为他铤而走险,冒着丢官罢爵的风险买通主考作弊?他有什么值得王爷这么做?”
人群中有杜近春的同窗窸窣讨论着,“他家确实贫寒,去年的束脩还是找民成凑齐的,还不如我家呢。”
“他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,就是拐着十七八个弯也弯不到昌邑王身上去。”
又有人不服道,“既然非亲非故,那他为什么住进了王府?听说开考那日,还是王府的马车载他,有王妃亲自相送。”
那人轻蔑地看了云息一眼,“王爷或许的确与他无干,可王妃出身乡野,未必不是这杜近春的亲朋好友。”
云息闻言面色一变,似乎有些沉重,心中却暗笑,终于等到这句了,这人咄咄逼人,又拿她的身世作筏,可不得逮住大做文章。
“杜近春的父母采药的那座山崩塌时,正是王爷途径遇险的时候,杜近春拼命找他的父母,碰巧挖出了被埋在雪里的王爷,王爷说他是他的救命恩人。
本想给他银子为他在京城寻一处房子以作报答,可杜小郎刚正不阿,拒绝了王爷。他本已山穷水尽,日常起居勉强支撑,京城住食所费甚高,王爷再三逼迫,他才答应了来王府借住。
近春是王爷的救命恩人,祁黄羊举贤,外不避仇,内不避亲。若为了避嫌将杜小郎拒之门外,故作不知,岂非无义?”
云息说着有些激动,“至于我,阁下说得不错,我出身草野,吃过许多苦头。寻常百姓的诸多辛苦,至今想起,还觉得殊为不易。
正因此,我看见近春,便像看见了自己,心生怜爱。我希望他能靠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,让他的父母在九泉之下安眠。”
与在权贵之间通行的话口不同,庶民靠婚嫁成为皇室成员,在百姓之间是一桩美谈。这代表着上层对下层的接纳,也代表着下层跻身的希望。这样的人,是政治斗争中蛊惑下民的最好工具。
果然,众人高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,美丽而收敛藏纳,柔弱而凸显坚强,是世人最满意,最甘愿付出信任和同情的对象,此时高贵而柔脆的女子在他们心中正是如此。
云息趁热打铁,继续道:“杜进春平日才华如何,他的同窗定然有目共睹,试问以他的能力何须多此一举,舞弊毁了自己的仕途,毁了大家的仕途?种种疑点,我暂时无法给出解答,但我敢保证,杜进春和王爷绝对是清白的。”
“保证?你拿什么保证?”
云息看向那人,忽而转身拔过车夫身上的配剑递给了那人,“若今日所言不实,诸位便现在就可以取我性命。”
众人都愣了愣,人群安静下来,云息这才带着阿月等人走出了人群,往廷尉府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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